寧波日報副刊部的劉記者在約稿時，要我講講旅德十年中的“苦難史”，這使我很為難。把在德國的經歷篩了幾遍，好象沒什么難和痛在我記憶中留下。有的都是開心的、恬淡的、有趣的故事。1993年4月1日，我坐飛機經莫斯科，抵達柏林遜納菲爾德機場的時侯，夜幕已經降臨。朋友是位藝術家，他用舊報紙卷著鮮花來接我，卻沒打動我，因為柏林的機場對我來說更新鮮，滿眼都是羨慕，滿嘴都是贊嘆。

出租車司機是位很紳士的老先生，輕輕的為我拉開車門，問了朋友我們要去的地方，再無一語。汽車在平整寬闊的大路上，安穩地在黑暗中向柏林市中心駛去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奔馳轎車，它寬大，舒適，閉音極好，聽不到一點窗外的聲音。但柏林的大街卻讓我有一點失望，它不象我原來想得那樣燈火輝煌，高樓林立。

當晚，在這位朋友騰出來的學生宿舍里，我安頓了下來。房間是極其簡單的，但門、窗、冰箱、櫥柜、電爐、床，每個細處都涵映著厚重、優等的質量感。我好奇的來回關房門，因為它竟然沒有一點聲音。當時我想，這就是常聽到的“德國品質”吧！摸著光滑的床沿，我想，德國人把學生宿舍都做的這么好，在別的方面就不用說了。這是德國給我的第一印象。解開大旅行箱子，想取出上海帶來的零食讓充滿思鄉之苦的朋友享用。

誰知拉練掐住了塑料袋，“嘩啦”一聲，瓜子撒了一箱子。我們顧不得埋怨瓜子的包裝和旅行箱的不給力，就著箱子就吃了起來。狂吃，狂樂，聽不夠家里的故事，問不完故鄉的新聞。清晨，有幾只小鳥在窗口把我叫醒了，張開眼睛，看著明凈的藍天，聽著鳥鳴，我迷糊了，這是在哪？

1993年的上海市區里是聽不到鳥叫，看不到藍天的呀！因為出國之前，我在國內工作過幾年，較其他留學生，我手頭應該算是寬裕的。到柏林的第二天，我上街準備大采購，我要在德國建一個家。看著長長的購物單，洗衣粉、鍋子、拖把、洗衣板、掃帚…望著遠處的百貨商店，想著要開口和德國售貨員說話，還是有點緊張。

但探險和建設家園的豪情激勵著我向KAUFHOF走去。當時國內的百貨商店柜臺還是封閉的，如果你想要看什么東西，還必須由售貨員拿給你。所以，當我面對柏林KAUFHOF大商店的全開敞的貨架，我不知所措了。商場里除了幾個忙忙碌碌在補充調整貨物的工作人員，看不到盯著你的售貨員。剛開始，我還不敢觸碰物品。看著旁邊購物的德國人篤悠悠的樣子，我也開始摸摸這，掂量著那，自由的感覺好極了。

對于這份店家給予的信任，我突然感覺到這些物品象山谷里的花朵，都在對顧客微笑。我則象一個徜徉在花海里，悠閑的采花人。女人愛上一個男人，第一眼吸引她的不是男人的外貌，而是這個男人傳達出來的精神。面對安坐在貨架上的這只白底藍花搪瓷小鍋，我也生出同樣的感覺。小鍋呈現的那份深沉、精致、厚實，使我向它伸出了手，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它，它的分量超出了我這個對材質極有感覺的雕塑人的預計。它不但邊口圓渾，無硌手和死角，捧在手上，還有往下沉的感覺。我如獲至寶，不停的撫摸它的釉彩，以及表面凹凸的花朵圖案，感受它的分量。

不知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，還是自豪已經走在建家立業的路上，我抱著這只小鍋飄舞回家，心中洋溢著一種近似愛情的喜悅。當然，29.99馬克的價格，也把來探望我的朋友嚇了一跳。他大叫：“30馬克！30馬克一個小鍋，你太奢侈啦！”是啊，這相當于我們在國內兩個月的工資。在德國讀書、工作，11年，搬遷數次，從北到南，又從南到北，舍棄過無數的物品、疏遺了很多朋友，甚至愛過的人，但這只藍花小鍋一直跟隨著我。

2004年我被派回上海工作，在離開德國前，我決定為我的藍花小鍋找個新主人。捧著這個不知被烤，被煮，甚至被摔過多少回的白底藍花小鍋，我從心里感嘆：“11年來，我從一個女孩，變為一個女人；從追逐熱鬧，變成安守平靜。

怎么你卻一點都不變呢？你如果掉點搪瓷，起個癟坑，或者焦個印子…都會讓我心里好過一點。你的藍花還是深沉如新，白底依舊泛著光亮，鍋蓋嚴絲合縫。你若有生命魂靈，你的生命和魂靈一定也和德國人一樣簡單實誠。”最后，我把這只伴我在異鄉11年的白底藍花小鍋留給了我婉約的德國鄰居阿耐特小姐。至今，這只小鍋還在為她服務。我已有3年沒回德國，10年未見我的小鍋了，但它曾經給我的快樂，以及那段時光的細節，依然一幕幕地在我的眼前。